建筑业绿色低碳商业模式何时能走通？

建筑业绿色低碳发展已成为行业热点。在政策指引下，各类研究报告层出不穷，企业也纷纷宣布布局绿色建造、绿色建材、装配式建筑等新兴赛道。表面上看，一个万亿级的绿色市场正在迅速崛起。但作为观察者，我们仍需回归商业本质，追问一个关键问题：在这股热潮中，有多少企业真正依靠“绿色低碳”本身实现了独立、可持续的盈利？换言之，绿色低碳商业模式到底是否已经走通？如果尚未走通，又何时能够走通？

一，怎样才算“走通”？

在展开分析之前，我们有必要明确何谓“走通”。一个真正“走通”的绿色低碳商业模式，应满足以下核心标准：

· 核心利润来源：主营业务收入或利润的核心部分应直接来自于“绿色低碳”属性所带来的价值。比如通过出售碳配额（碳汇）、提供经认证的减排服务，或因产品具备低碳属性而获得显著市场溢价。

· 可持续性与独立性：该盈利模式应能够在不长期依赖政府补贴、不捆绑传统高利润业务的前提下，实现自负盈亏和规模化扩张。

· 可量化：绿色价值必须能够被精准测量、核证并货币化，成为可交易的资产。

按照这一定义，当前建筑业中的多数绿色实践——如局部使用绿色建材、利用BIM技术优化施工效率等——更多属于“降低成本”或“满足合规”，并未创造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利润来源。

二，如何才能“走通”？

目前，被业界公认为最接近该定义的理想路径是碳排放权交易。具体到建筑业，即建筑企业通过节能、使用可再生能源、采用循环材料等方式，使其实际碳排放低于国家分配的配额，从而将剩余配额在碳市场中出售变现。

这条路径的核心，在于将“碳排放权”转化为可交易的资产，是绿色商业模式成熟的终极形态。而实现这一点的前提，是碳排放能够实现标准化、可精确计量、可被信任——正如股票对应公司所有权、纸黄金对应实物金条那样。

因此，“精准的碳测量”成为关键。只有明确各家企业的排放额度、实际排放量及差额，交易才成为可能。建立行业性、全国性乃至全球性的碳核算与交易体系，就成为绿色低碳商业模式能否走通的技术基础。

然而，目前“碳测量”与“碳核算体系”仍存在重大技术和监管缺陷。历史经验值得警醒：

· 某知名汽车品牌“排放门”事件：2015年，该企业通过在柴油车中安装“失效保护器”，使上报排放量仅为实际的1/15；

· 甲烷排放谎报：2020年欧盟甲烷监测卫星发现，多国实际上报值远低于真实排放量。

当全球主要经济体在核心排放数据上都存在显著“误差”，国际碳核算体系的信任基础已受到严重冲击。

再看建筑业：其碳排放贯穿建材生产、施工建造和建筑运行全生命周期，面临数据分散、责任模糊、基准线难以设定、核证成本高等多重挑战。在当前碳交易市场尚未有效运转的背景下，建筑业通过“碳资产”获利的商业模式，离真正“走通”仍有相当距离。

三，“走通”面临哪些挑战？

除技术瓶颈外，我们还需从更宏观的视角审视绿色低碳商业模式所面临的挑战。

1. 绿色低碳议题的起源与异化

碳交易模式的成熟依赖于稳定的国际政治环境和坚实的全球共识。然而，全球气候治理体系自诞生之初就兼具环保理想与地缘博弈的双重属性。一方面旨在应对气候危机，另一方面也被用作约束后发国家发展、为西方绿色技术开拓市场、打造新型金融资产的工具。

近年来大国战略优先级调整明显：保持全球领导地位和推动再工业化，已明显排在应对气候问题之前。俄乌战争引发的能源危机中，德国、法国、意大利等欧盟国家纷纷重启煤电、推迟退核，将能源安全置于气候目标之上。美国推出《通胀削减法案》，本质是以环保为名的产业保护主义政策。

这意味着推动全球碳市场融合的政治动力正在减弱。一个缺乏互信、难以达成数据共识的国际碳市场，其流动性和定价有效性将大打折扣。国内建立了严格、可信的碳监测体系的紧迫性，也可能因外部压力降低而放缓。

2. 重点行业的商业模式尚不成熟

将目光转向其他重点减排行业，或可帮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现状。电力、钢铁、化工、有色、建材等八大行业已被优先纳入碳监管，它们排放集中、技术路线相对清晰，但目前的情况是：

· 电力行业：光伏与风电依靠成本下降实现平价上网，盈利并非来自碳交易；

· 钢铁行业：氢能炼钢仍处于示范阶段，绿氢成本高昂，“零碳钢铁”目前仅能面向少数愿支付溢价的高端客户；

· 化工行业：绿色甲醇、绿色航煤等低碳产品成本远高于传统产品，商业化能力尚未形成。

显然，即使在这些更易减排的行业，深度脱碳仍高度依赖政策扶持与示范投入，尚未形成真正市场化、自负盈亏的商业模式。对于碳排放更分散、测量更复杂、责任主体更模糊的建筑业，挑战只会更大。

3. 建筑业的绿色转型具有被动性

从排放结构看，我国要实现“双碳”目标，关键仍在能源系统和基础工业领域。能源生产与加工转化占全国排放40-50%，工业过程占30-40%。建筑业的碳排放更多是“间接的”（建材生产环节决定）和“运营的”（依赖能源清洁化程度）。因此，建筑业的绿色转型整体是被动的：

· 被动之一：其脱碳进程受制于上游能源与工业部门的脱碳速度；

· 被动之二：难以独立于政策和技术大环境形成商业模式。

当前，建筑业绿色转型的主要动力来自：

· 政策强制：如建筑节能标准、绿色建筑评价标准等；

· 成本倒逼：当绿电、绿色建材成本因规模与技术进步低于传统选项时，市场会自然选择绿色方案；

· 社会责任与品牌需求：在ESG投资兴起的背景下，绿色形象有助于获取项目、融资及公众认可。

四，回归商业本质，静待时机成熟

基于开篇所定义的“走通”标准——即利润核心须直接来自绿色低碳价值、不长期依赖补贴或业务捆绑、绿色价值可被量化与货币化——目前建筑业绿色低碳商业模式尚未真正走通。

五，面向建筑企业，笔者提出如下建议：

1. 重新理解绿色低碳

若适当放宽“走通”标准，现有绿色业务模式可划分为三个层次：

· 独立盈利模式：通过碳交易、绿色溢价等实现绿色业务自身盈利；

· 赋能增效模式：绿色投入不直接创造利润，但可降本增效、强化项目获取能力；

· 风险规避模式：将绿色投入视为应对政策约束、规避贸易壁垒的“必要保险”。

目前绝大多数企业仍处于“赋能”和“规避”层面。长远看，绿色低碳必须超越行政要求和情怀驱动，真正创造出经济与社会价值。

2. 理性定位绿色战略

企业应清醒认识到：当前绿色低碳主要是一种提升竞争力、规避风险、响应政策要求的要素，而非直接利润来源。应将其视为长期能力投资，而非短期财务回报。

对于确有潜力的技术（如储能、建筑垃圾资源化），可保持关注并在合适场景中试点，为未来储备技术与经验。

3. 聚焦真实降本增效

资源应优先投入能带来可见经济回报的绿色技术：

· 工业化建造：发展装配式建筑，通过标准化、模块化减少浪费、缩短工期、降低人工成本；

· 数字化管理：应用BIM、智慧工地等工具，优化施工，减少返工和材料损耗；

· 节能技术：选用高效暖通、智能照明和能源管理系统，降低运营能耗。

“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建筑业绿色低碳商业模式目前尚未能独立走通，其核心障碍根植于经济、技术、政策及国际政治的复杂系统中。当某一天，“绿色”本身即意味着“更便宜、更高效、更优质”，才是商业模式真正成熟的标志。而在此之前，真正的赢家将是那些默默深耕技术、务实提升效率、通过绿色持续为客户创造价值的企业。